编者按:
8月11日至13日,杨凌示范区文联、作协十余名文艺工作者赴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火地塘试验林场开展采风活动,用文字揭秘秦岭深处一群为科研、教学、生态环境默默贡献的工作者。现特以“火地塘印象”为专栏,转载编发,讴歌榜样,以飨读者。
凌晨五点,老余被一声巨响惊醒。他摸索着点亮蜡烛,但顷刻间就被狂风吹灭了。烛光熄灭的瞬间,老余看见窗户一角洞开着。他到了窗户边,凑近一看,左上角的玻璃破了一个大洞,一根树枝斜插着捅进了屋子里。刺骨的寒风从破洞肆无忌惮地灌进来,瞬间穿透老余的秋衣,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噔打颤。老余赶快缩回被窝,穿上衣裤。
老余试图用纸板挡住窗户,但风太利了,纸板还没放稳就被吹得变形。门开了一道缝,白花花一片晃得老余眼晕,齐膝厚的积雪一直堵到了屋门口,开门的刹那呼啦一下灌进屋子里。院子中央那棵落叶松齐茬折断,倒向老余的屋顶,屋檐下隐约可见一滩破碎的屋瓦。老余冲着对门场长的屋子喊了几嗓子,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喊小严,也没有回应。老余趟着雪,穿过院子,到了场长屋子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仍无反应。老余透过窗户往里看,床铺上空荡荡的,被子叠放整齐,隔壁小严的屋子里也是一样的光景。老余又趟着雪,艰难地回到自己屋子里,顺带着从院子里拿了一块木板,叮叮咣咣把窗户上的破洞堵上了,没了风,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不多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老余朝着院子里张望,仍不见场长的影子。他决定出去找找,场长夜里睡不着时,常常会带着小严去附近的林子里巡查,万一被大雪困在山上那就危险了。
老余带上绳索、火柴、干粮和几样必备的急救药品出门。当他锁上房门时,突然发现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
今夜有暴雪,我与小严下山购买物资,请你留守。
那是场长的字,老余愣住了。从留言不难判断,场长在降雪前就下了山,这样大的雪,通往山上的路怕是早就中断了。
物资!对,物资!
老余立刻打开库房检查生活物资,小半袋子面粉,大约两三斤苞谷糁,还有三个土豆、五棵白菜和两根白萝卜,小半壶菜籽油。看到这些东西,老余的心里踏实了不少,省着点吃,坚守十天半个月不在话下。
从库房出来,老余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棵折断的落叶松上。此时天已经大亮,他顺着那折断的树干往上看,心里暗暗叫苦,树梢打碎了屋瓦,树干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电台的天线上。如果电台损坏,这就意味着老余将彻底与外界隔绝,如果物资耗尽,他将被困死在山上。
老余立刻进了办公室,打开电台,像往常一样,呼叫两百公里外的林学院,可回应他的除了滋滋啦啦的杂音外,没有任何反应。老余关掉电台,搬来梯子,怒吼的狂风似乎通了人性,奇迹般停了。老余小心翼翼地登上屋顶,这回他有了愈发惊人的发现,三根树枝洞穿了屋顶,融化的雪水正慢慢滴进屋子里。如果不及时处理,再有降雪,那可就糟了。老余轻轻推了推树干,那碗口粗的落叶松毫无反应,他又加大了几分力道,但也只是树梢部分轻轻晃动了几下,树干仍是纹丝不动。老余从库房里找来一截钢管,一点点撬动,树干在杠杆的作用下终于开始慢慢移动了,虽然可能不足一毫米,但这给了老余极大的信心。老余把屋子前面清理出来大约一平米见方的空地,支撑好梯子,试了试,确认安全后找来锯子,小心翼翼地锯断了那几根洞穿屋顶的树枝,再一次用钢管撬动树干,一毫米、两毫米,突然“哗啦”一声,梯子向着树干移动的反方向栽倒下去,老余慌乱中用手去抓屋檐,却扑了空,屋瓦咣当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
片刻之后,老余慢慢爬了起来,他回头一看,雪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凹陷,他红着眼睛向着那雪鞠了一躬,是这积雪救了他!
老余再一次上了梯子,这回他踩着屋瓦,锯掉了所有的枝丫,然后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只是愈发小心了。足足两个小时后,树干终于落了地。老余干得满头大汗,坐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当他恢复体力后,站起来绕着那树干得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场长回来后,他一定要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讲给他听。自从老余来到林场后,场长安排给他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工作,名义上是照顾,可骨子里是不信任,至少老余是这么想的。
老余原本可以从林学院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舒舒服服地待到退休,可是有一天,当他参加完周教授的葬礼后突然不安起来。周教授生前对老余十分关照,他总是鼓励老余多读书,做点有价值的事情。老余反问周教授,难道您觉得我在办公室的工作没有价值?周教授直言不讳地说,你专注而敏感,固执而不懂变通,做不好行政工作,做学术却是块好材料。周教授对老余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余三十二岁,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老余当下就动了心思,可父亲说,你都三十二岁了,三十而立,咱家八代贫农,好容易到你这一代出了干部,办公室可是个好地方,离领导近,常在领导眼前晃悠,机会总比别人多。妻子说,我可不想让你像周黑炭一样钻林子爬沟底,遛猫逗狗一身尿骚味。周教授常年在外追踪野生羚牛,晒得黑不溜秋,得名周黑炭。
此后,周教授似乎并不在乎老余做出什么决定,仍常提点一二,老余也隔三差五前去拜望。老余是个慢性子,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调岗,学院一纸文件让他接替退休的老葛当了院办副主任,老余又犹豫了。从前以干事的身份写材料,搞接待,这纸文件后,老余换了个新身份,继续写材料、搞接待。主任换了一茬又一茬,时而唯学历,时而年轻化,时而又唯学历又要年轻化,老余总是跟父亲口中的“机会”擦肩而过。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余五十二岁这天,周教授突然来到办公室,给老余带了一块秦岭山上的石头做礼物。他喝了老余泡的仙毫,赞不绝口,坐下来跟他推心置腹,似乎什么都说了,可似乎又什么都没说。在葬礼上,当老余看着周教授的遗像时突然明白了,周教授在向他诉说着此生的遗憾,许多想做的事情尚未完成,许多心愿尚未了却。老余问,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周教授想了想说,自己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在秦岭山上多住些日子。
老余知道周教授是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也知道周教授常常外出,可周教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老余不明白。
这次谈话一个月后,周教授溘然辞世。葬礼后的第三天,老余一屁股坐在了人劳处长办公室里,要求给自己换一个工作岗位。处长为难地说,老余啊,你干了大半辈子行政工作,踏踏实实退休不好吗?
老余说,不好。
处长半开玩笑地说,听老哥们一句劝,咱们马上就能过上猪一样舒坦的日子了。老余眨巴着眼睛,处长笑着解释,没有骂人的意思,退休后钱照拿,工作却可以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就是猪一般舒坦的日子吗?
老余摇摇头,说,周教授在天上看着我呢!处长跟老余是同一批留校的老哥们了,他知道周教授跟老余的渊源。老余这么一说,处长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归明白,老余从到林学院报道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办公室,从普通干事一直干到了副主任,没有任何学术背景。
老余的轴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处长不解决,他就找副院长,副院长不解决,他干脆赖在了院长办公室里。小半个月下来,院里领导看见老余就头疼。最后,还是人劳处长想出了办法——火地塘试验林场。
这个地方老余从未听说过,既不知道在哪里,更不了解林场的职能。人劳处长对老余说,那是咱学院的飞地,整个山头随便你折腾,山上有树,树下有灌木,灌木丛里有野猪、金丝猴、狗熊、羚牛、金钱豹,你不是学野生动物保护专业的吗?这地方最适合不过。老余犹豫着,处长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周教授为什么后悔没在秦岭山上多住些日子吗?老余摇摇头,处长说,周教授退休后原本就打算住到火地塘林场里,好好研究研究金钱豹,可儿女们担忧他的身体,硬是拦了下来。老余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去火地塘。处长说我有言在先,那里位于秦岭腹地,条件艰苦,交通不便,调令就在我桌上,你若想好了,盖了章你就能去。处长说着话从抽屉里取出公章,往桌上一放,等着老余做决定。老余从沙发上起来,到了处长面前,拿起公章咣当一下,调令上留下了一个红彤彤的戳。
老余以副场长的身份一腔热血到了火地塘,场长原本满心怀喜,报告打了多少回,学院终于给林场增加人手了。可当老余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场长的脸都绿了。这哪儿是给林场增加人手?分明是来躲清闲的。敏感的老余成功捕捉到了场长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的那一瞬,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简单寒暄后就上了车。他暗暗地告诉自己,老余,争口气!
他还要告诉小严,自己没那么娇嫩,瞧,碗口粗的落叶松,我一个人弄下来的!上回砸到厨房顶上的那棵,还不及我这一半粗,你跟场长两个人都弄不下来,后来还是几个老乡帮忙才解决了那个麻烦。
老余来林场整整两年了,可上山的机会屈指可数。那个小严奉了场长的“密令”,负责暗中保护老余的安全。好几回,老余都到了半山腰,可硬是被小严软磨硬泡给弄了回来。别看小严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可心思缜密,脑瓜子灵光,嘴巴贼溜溜地快。老余说,你瞧,我能跑能跳,结实着呢。小严就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最近正是狗熊出没的季节,下个月、下个月咱上来,我一定陪着您,咱到山顶,穿过高山草甸就能看见沼泽,原始森林里的树有这么粗呢!小严边说边比划。对了,原始森林里还有个天坑,您别提有多壮观了!
到了下个月,小严又有了新借口。电台里说,最近有强对流天气。老余指着头顶的太阳说,连片云都看不着,哪儿来的强对流?小严说,您有所不知,咱这秦岭山里见风就是雨,有一回我跟场长差点都出不来了。若不是场长经验丰富,想出了顺着溪流寻找长安河的点子,我们怕是凶多吉少喽!
老余再一次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后,开始修补屋顶。屋顶虽有多处损坏,但好在不难处理,时近中午,当老余从梯子上下来时,所有的洞口都被堵上了。老余进了厨房,动手给自己做了一碗油泼面。他原本计划场长回来以前只吃面稀糊糊,可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这碗油泼面算是自我奖励。
吃饱喝足后,老余回到自己房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吃完饭后,他可以下山采购物资,可以向上级汇报工作,还可以跟当地公社干部联络联络感情。场长必定在指挥护林员交代工作,小严一定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捣鼓拖拉机,不大的院子里熙熙攘攘,被各种声音填得满满的。可现在,老余什么都做不了,下山的路断了,电台坏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老余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太安静了,静得可怕,连早晨那呼啦啦的西北风都停了。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声响。老余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深不见底。
老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向往常一样打开电台,里面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老余回复一切正常后熟练地关闭了电台。
林学院的电台里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老余到了林场两年以来,上级所有重要的通知、领导指示、信息传达都由电台里那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传达给老余,再由老余转达给场长。偶尔有人代班,老余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有人“冒充”林学院诓骗自己。在老余心里,那个声音就代表着林学院,他只要坐在电台前,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回荡着,即便遇到最严重的信号干扰,老余也能准确分辨出那个声音。
老余认识那个年轻人,他叫孟浩,跟自己一样,都是野生动物保护专业毕业的。孟浩是个从骨子里喜欢野外、迷恋野外的年轻人,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烦恼,要恋爱、要结婚、要评职称、要光耀门楣。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孟浩选择了妥协,他跟老余一样,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步入仕途,做了院长助理。院长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比如通过电台向各下属单位传达命令,下属单位所有重要的请示汇报也全部经由电台通过孟浩才能到院长那里。
此刻,那个声音横七竖八地晃动着老余的鼓膜。它的高音有些尖锐,语速过快时,像一面破烂的、失了音准的铜锣。老余记得他们余家村就有那么一面铜锣,它的主人叫二秃子,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余家村方圆几里地但凡有白事,二秃子就拎着那面铜锣登了门,铜锣虽破,二秃子敲锣的手艺却不差,叮叮咣咣一通下来,直敲得主人家眼泪汪汪地请他入席,好吃好喝伺候着。用二秃子的话说:“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骑着驴,拄着棍,舒服一阵算一阵。”
每当电台里响起铜锣声时,往往预示着坏消息的到来,比如,轮换的人员不能准时到场站,再比如上个月打上去的报告学院又没有批复,还比如通往场站的道路被泥石流冲毁等等。老余也常常听得眼泪汪汪,只可惜,他连请人家入席的机会都没有,那面威严的“铜锣”远在两百公里之外的林学院。
不过,电台里那个男声发出的中低音却很浑厚,甚至带着几分磁性。绝好的音色配上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像极了中央广播电台里的主持人方明。老余从方明的声音里听到了铁人王进喜的要“把石油落后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这样的豪语壮语,想象着农民科学家吴吉昌为实现周总理的嘱托在田间研究棉花的身影。当林学院的电台里传出“方明”的声音时,往往意味着好消息的到来。比如,学院决定给林场增加一千斤用煤指标,学院决定给林场修缮住房,通往林场的路抢通了等等。
幸运的是,好消息的概率远远大于坏消息的概率,于是,老余就总能听到那个酷似方明的声音。虽然每次电台联络只有简短的一句“有事说事,没事挂机”,但老余已经十分满足,电台使用成本高昂,场站经费有限,科研、教学,到处都要用钱,怎么能把宝贵的资金浪费在这种满足个人私欲的小事上呢?
当老余醒来时,暮光漫天。
西北风又呼啦啦地吹起了哨子,老余心中一阵狂喜,终于有了声响。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享受着那风吹门荡的声音。又过了些许时候,院子里又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老余知道,那是国旗旗杆在随风晃动。老余贪婪地听着,不愿意放过一丝声响。
整整一个下午居然白白睡了过去,老余觉得对不起中午那碗油泼面,他决定晚饭只喝白开水。当水烧开时,他想了想,又从罐子里捏了一小撮盐放进水里,咕嘟嘟灌到肚子里。
吃了睡,睡醒了又吃,老余过上了人劳处长嘴里那个猪一样舒坦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天。雪下了停,停了又下,路始终没能打通。老余不愿意像猪一样蹉跎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要他一躺在床上,鼓膜里就回荡起周教授的声音,老余决定做点什么。
第十一天早饭后,老余带上工具,开始清理院子里的积雪。
他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铁锨在老余手里上下飞舞着,如同一条喜马拉雅跳蝮在一片银白中灵巧地穿梭着。老余的身后,一条两步宽的便道慢慢地延伸开来,从老余的屋门口到了场长的屋门口,又从场长的屋门口到了物资仓库的门口,然后顺着大门一路向东,到了火地沟。
当老余坐在雪地上休息时,沟底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老余循声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聚集着数十头野猪,它们正用尖利的獠牙拱着冰面,几分钟后,冰面破开了一道道口子,野猪咕嘟嘟喝着溪水。
老余大气都不敢出,他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直到日上三竿,老余的手脚完全麻木时,野猪群终于离开。
看着空荡荡的沟底,老余突然后悔了。这群野猪是这些日子里看见的唯一活物,他为什么就害怕了呢?他为什么不跟它们打声招呼呢?就算挥挥手,听一听野猪的嚎叫声也好啊。难道还怕被野猪咬死?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小院,老余的悔意成几何倍地增长,他开始疯狂地想念那群野猪,他巴不得自己也变成一头野猪,跟着它们在林子里撒欢,跟着它们用尖利的獠牙拱开冰面喝水。
到了晚上,老余饥饿难耐,降雪的强度远远超出了老余的预期,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老余把剩下的粮食分成了二十份,想了想,又分成了三十份,有时候是小半片白菜梆子,有时候是一小截萝卜,有时候是一小勺菜籽油,又或者是一小碗清澈见底的苞谷糁。清理积雪的这天,老余只吃了一个土豆,这是他整整一天的食物配给。袋子里的白面除了第一天奢侈地吃了顿油泼面,这十多天里,老余再也没舍得动。它们要留到最后,留到最绝望的时刻。
又过了一个星期,老余天天往火地沟跑,接二连三的降雪早已覆盖了老余清理出的那条便道。老余趟着雪,连滚带爬,一趟趟地朝着沟里张望着。他一声声呐喊着,嘶吼着,直到声音沙哑,体力透支,瘫软在雪地上。深邃的火地沟里仍然空空荡荡,那群野猪再也没有出现过。
萝卜吃完了,土豆吃完了,菜籽油吃完了,苞谷糁也吃完了。
那颗白菜是老余最后的倔强,他把每日一餐改成了两日一餐,又改成了三日一餐。老余再也没有力气去火地沟了,他真真正正地过上了猪一般舒坦的日子。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捱了多少天,老余决定吃掉那颗白菜心,因为他听见了野猪的嚎叫声,似乎就从火地沟里传来。
老余颠三倒四地到了库房里,打开铁皮柜子,取出白菜心,正要一口咬下去,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声。老余回头一看,一头羚牛晃晃悠悠地进来了。老余欣喜若狂,他举着白菜心向羚牛飞奔过去。
他横下一条心,他要跟这头活物亲密拥抱,为了这个拥抱,他宁愿被他的牛角顶得开膛破肚。
可老余还没到羚牛跟前,羚牛却轰然倒下了,几乎与此同时,老余也跌倒在了地上。他匍匐着爬到了羚牛面前,四目相对,一颗热泪从老余的眼角滴落。老余看清楚了,那是一头苍老的病牛,它气若游丝,虚弱得厉害。
老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爬起来去找那颗白菜心,他双手捧着白菜心送到羚牛嘴边,可羚牛的嘴巴只张开了一条小缝又合上了。老余急了,他一遍遍地呼喊着,吃啊,吃啊,又嫩又甜的白菜心,你快吃啊,吃了你就能活了。
羚牛似乎听懂了老余的话,它努力着,白菜心终于到了嘴边,可它已经没有了力气咀嚼。老余用力地去掰它的嘴巴,可无论怎么努力,羚牛的嘴巴似乎焊死了一般。老余看见了那棵落叶松,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找来一根树枝,拼尽全力撬开了牛嘴,把白菜心塞了进去。
羚牛的嘴巴艰难地蠕动着,老余抱着羚牛又哭又笑。
一个星期后,羚牛死了,老余没有哭。他从柜子里找出唯一的一套西装,打上黑色的领结,在那棵折断的落叶松下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将牛安葬了。落叶松的树桩子上用鲜艳的红漆写了大大的四个字:魂归之地。
做完这一切,老余一头栽倒,整整睡了四天三夜。
梦里,他这一生如碎片般在脑海里交织,错乱,混杂,父亲的声音,周教授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儿子的声音和野猪的嚎叫声,羚牛的咩咩声水乳交融,变成了另一种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发出一声声感叹——
人啊!人啊!
末了,那声音渐渐远去,父亲不见了,妻子不见了,儿子也不见了,只剩下了周教授的声音,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那字一个一个,如珠子般从他的嗓子里蹦出,砸到了老余的脸上——
独活的人啊……独活的人啊……
老余想跟周教授说些什么,可嗓子里干得难受,堵得发慌,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用手去抓周教授的脸,可却抓住了一对尖利的牛角,周教授的脸不知何时竟变成了那只死去的羚牛的脸。
从梦中惊醒时,天空奇迹般地放晴了,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直戳戳射到了老余的眼睛里。梦里的绝大多数内容他已经回忆不起来,只觉得头疼,可周教授变成羚牛的事情,以及周教授那句话却清晰得如同真实发生过一样。对了,对了,想起来了,那是在葬礼上,周教授的儿子亲口告诉老余的。
老余问,你爸留下啥话没?
儿子想了想说,我爸只说了一句话,独活的人啊。
老余心里一酸,急急地往外走。他太理解周教授了,这辈子跟他朝夕相处的不是人,而是那山林里的羚牛、金丝猴和金钱豹,是火地沟里的野猪。记得那天来办公室里,周教授说,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它们的影子。说起那只被盗猎者杀害的羚牛时,周教授眼泪汪汪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是人在保护动物吗?是人在保护动物吗?
窗户外传来鸟的鸣叫声,老余知道,夏候鸟回来了,对了对了,还有长尾山椒鸟。老余笑了,他平生第一次放肆地笑了,周黑炭啊,我比你幸福,鸟儿们回来陪我了。
老余从库房里搬出那最后小半袋面粉,打开袋子,放在自己的屋檐下,然后回屋,换上那身妻子亲手缝制的中山装,穿上母亲在世时做的土布鞋,躺回床上。阳光洒在那张苍老而又平静的脸上,美极了。老余听着窗外鸟儿们欢快的鸣叫声,不,那是这世间最美的歌声,他开心地笑了,像个孩子一般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笑得天真无邪。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老余的耳畔传来了电台里的声音:有事说事,没事挂机。
老余睁开双眼,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孟浩!老余虚弱地喊了一声。孟浩的眼睛登时就红了,他使劲儿地点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多年之后,老余才知道,孟浩那天整整喊了他半个钟头,后来场长说,老余喜欢听你的中低音,说像方明,你说句你们平日里常说的话吧。孟浩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句——有事说事,没事挂机。
小严牺牲了。
他跟场长牵挂着场站里的老余,俩人背着物资趟雪赶路,到了火地沟时,遇到了一群下山喝水的野猪。
老余退休的那天,孟浩正式调到了火地塘试验林场。
作者简介:
张朋亮,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年编剧。曾参与创作影视剧《黄土高天》《红旗渠》《星星的故乡》《唱支山歌给党听》《旱塬情》等。出版长篇小说《黄土高天》(合著),长篇报告文学《健康中国》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重点文艺资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