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0月21日—22日,杨凌示范区文联组织作协、摄协、美协、剧协等十余位骨干会员来到西农斗口试验站采风。这是示范区文联落实中省文联文艺“六进”工作要求,继火地塘试验林场采风后第二次走进我校试验场站,挖掘学校试验场站的文化内涵,用文学艺术的笔法记录、书写西农故事。现特以“斗口印象”为专栏,转载编发,讴歌榜样,以飨读者。
一
2023年10月21日。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斗口试验站。晚饭后,我和胡征颖约张正茂教授到试验田里走走。
忙碌了一天试验田播种的张教授没有丝毫犹豫,就带着我们走出了试验站大门。门前有一条东西向的马路,据说过去是泥土路,一下雨泥水横流,2009年修成了水泥路。现在的路面走着不太平整,有农用机械频频碾压的凹凸。夜色渐浓,一轮镰刀般的月亮挂在大门右前方的夜空,大门两侧合抱粗的杨树只能看出影影绰绰的轮廓。门外的田地还没有耕种,刚来时,赵炯站长告诉我说,因为这几天雨水多,这块地地势较低,土壤黏湿,还得再晾晒两天。
我们顺着月亮的方向朝西行走。收过玉米后的试验田显得尤为空阔。月色朦胧,看不到田地的边界。远处隐隐约约的几点灯火,给树影遮住了明亮的光。张教授说,那是西边的村界,就朝那个方向走。田野里的秋虫唧唧地叫,声音弱弱的,怕是闻到了寒气,要休眠了吧。偶尔有几声犬吠,划破夜空传来,秋气都给搅动了,循着衣服的针眼往身体里钻,冷得我瑟瑟发抖。我把胳膊塞进胡征颖的臂弯,身体紧紧贴住她,她也紧紧地靠着我。张教授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绒衣,独自走着,不知道他是否会觉得冷?
路上除过我们,没有一个人影。我们走,月亮走;我们停,月亮停。头顶上空,一群星星好像在布网,布一张星空的网。我们被星星的光芒罩住了,移动的步子也被星光和月光照清晰了。
“我有个学生叫刘玉秀,她是一个很有智慧胆子很大的女孩。那年,要做测定小麦暗呼吸的试验,也就是在无光的情况下,测定小麦叶片呼吸强度和呼吸速率。她叫了邢沁浍和胡新娟两个师妹,凌晨两点,带着测试仪器跑到空无一人的试验田,一蹲就是两个多小时。当她把测定好的数据给我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张教授说到这儿,顿了顿,继续说到:“你说,三个女孩子,黑漆漆的后半夜,跑到黑寂寂的麦田里,要是出个什么事,怎么办?……担心归担心,但玉秀的勇气和胆识让我认准了她就是个搞研究的好人才,所以,毕业时就把她留在了课题组。”
张正茂教授不止一次地提到刘玉秀。他退休已经两年,庆幸培养了刘玉秀这样优秀的接班人,但很多试验他不敢完全放手,依旧整天浸泡在试验田里,逡巡在他成片成片的试验材料中,渴望培育出更加适合我国和一带一路旱地种植的小麦良种。2014年,张教授带着他的团队走进斗口试验站,开始种12亩试验地,到2018年变成46亩,一直沿种到现在,2023年种植的高代品系达700多个。整地、施肥、播种,查苗补苗、越冬性记载,返青期、拔节期、抽穗期、灌浆期、成熟期,收割、脱粒、晾晒……每个阶段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十年间,张教授带着他的一届又一届弟子们,往返在杨凌至斗口之间,来来回回,不知迎击过多少次风风雨雨?
夜深了,深秋的寒意袭人,我们没有走到村界,就返回了。路边有个感应灯,隔几分钟亮一下。不知是不是录像设备?据说,斗口试验站有8个高清摄像头24小时自动旋转360度无死角全覆盖,录像资料长期保存。这些现代化的设备为试验站的精细化管理提供了便利条件。
返回路上,远看月光下的斗口试验站,依然是那么宁静,那么朦朦胧胧,好像在诉说昨天的故事。回顾往事,张教授记忆尤深的还是那个夏日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躺在收获的麦捆上,仰望满天星空的情景。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变成哪颗星星,照耀着哪方天空呢?看不到麦子的颜色,他就用手摸麦穗,摸麦秆,摸它们发达的根系。摸到兴奋处,抓起一个沉甸甸的麦穗,放到两个鼻孔处,嗅着成熟的沁脾的麦香,笑得心花都开放了,笑得斗口上空的星星都落进了他的怀里……
二
斗口试验站位于陕西省泾阳县云阳镇斗口村,距杨凌100公里,距泾阳县城15公里,距三原县城5公里,土地总面积1403.7亩。
场站初创于1930年。初创名为“斗口村农事试验场”。创始人为于右任。
《于右任传》记载:于家世居泾阳斗口村。所谓“斗口”,就是白公渠的分水处。早在二千年前的西汉初年,在郑国渠的南面,就开凿了这条白公渠,引泾水入泾阳、高陵等地并注入渭水,使这一带四五千顷农田得获灌溉之利。有的历史学家曾说:秦之富,得之郑国渠;汉之富,得利于白公渠。话虽有点夸张,但也说明了郑、白两渠在古代的重要地位。所以,自古以来,这一带就是关中富庶之地。
明清时期,郑白渠不断维修,清朝末年,渠道大多被毁,灌溉面积减少到2万多亩。自1898年开始,陕西关中屡遭旱灾,斗口村也在受灾之列。1921年秋,于右任想到通过修建水利设施缓解旱情,支持成立渭北水利委员会,利用救灾余款,筹办钓儿嘴水利工程(泾惠渠),公推李仲三为主任,李仪祉为总工程师,负责工程设计勘测。1929年,陕西旱情更加严重,田地荒芜,赤野千里,尸骨遍地。时任国民党检察院院长的于右任回陕赈灾,目睹受灾惨状,痛心疾首,深感西北贫困,农业落后,遂于1930年在祖籍泾阳创办“斗口村农事试验场”,意在研究农业,发展农业,为地方谋福利。当时斗口村一带的土地,大部分被湖北、河南等外省客户购买,于右任便以自己祖遗和本户族的300余亩土地为基础,又以公平价格购买客户出卖的1000余亩田地,建成农事试验场。
同年,泾惠渠开工,到1934年,于右任第二办公室建成时,泾惠渠灌溉工程接近尾声。潺潺流淌的渠水,灌溉着干涸已久的土地,老百姓站在田间地头,望着滋滋吸水的禾苗,眉眼里漾动着久违的笑意。斗口农场的试验田,也被泾惠渠的大水漫灌着,滋养着,一颗颗棉桃比赛着往饱满里长,一朵朵棉花比赛着朝云朵的方向盛开。
建场之初,于右任的旧属或国民党上层人员也借口兴办农工企业以牟私利,因此先生于1934年3月亲撰并书预立“遗嘱”,请石工镌刻石碑,镶于新盖的办公楼南墙上,以铭其“天下为公”“不置私产”之志:
“余为改良农业,增加生产起见,因设斗口村农事试验场。所有田地除祖遗外,皆用公平价钱购进。我去世后,本场不论有利无利,即行奉归公家。国有省有,临时定之,庶能发展为地方永远利益。以后于氏子孙有愿归耕者,每家给以水地六亩,旱地十四亩。不自耕者,勿与。右任民国廿三年三月。”
楼南院中竖立八棱石碑一座,文意与墙壁石刻相同。先生素爱果木花卉,于1932年聘请农业专家杨蕴章为第一任场长,规划种植布局,开展环境建设,先后种植有苹果、桃、杏、梅李、葡萄、苗木花卉约450亩,种植粮、棉、豆类作物700余亩。此外,还附设油坊、粉坊、醋坊,养猪喂鸡,种植蔬菜,开展副业经营,提供职工生活所需。
解放后,试验场改名为“咸阳专区繁殖农场”;1952年改名为“陕西省农业试验场”;1954年改名为“陕西省农业综合试验站”;1958年成立“陕西省棉花研究所”,隶属陕西省农业科学院;1999年9月,改名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农学院棉花研究所”;2007年6月,改名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三原试验站”;2015年6月,定名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斗口试验站”。
场站的悠久历史和发展渊源让在座的人听得热血沸腾。座谈会结束,我们一行人跟着赵炯站长走进传说中的第二办公室的场院。万千缕阳光织成透明的纱衣,敷在这所院子高高低低的草木上,像蒙了一层历史的神秘感。鸟声清亮,从草木的条条缝隙中传出来,汇聚在耳边,像不用指挥就能合奏的大地交响曲。一栋青砖红瓦的屋舍横在院子中间,北面是一排高大的杨树,南面是一排粗壮的法桐,远远望去,整座房屋被茂密的枝叶遮掩,像有意藏起近乎一个世纪的斗口旧事。
法桐紧南侧,甬道左右两边,各有一棵龙柏。树冠浓密,枝叶繁茂。西侧的主干从根部分开,长成V字形,靠南的一支斜向远方。两棵龙柏老而不凋,左右相对,遥遥呼应,守护着这一方静谧的庭院,给世代的斗口人降下福音。据泾阳县志记载,这两棵柏树都栽种于1934年。柏树苗木来源于安徽,被火车运到西安火车站,农场工作人员用马车从西安运到斗口,于先生和他的同事一起栽到院子里。这两棵树应该是先生南苗北栽的尝试吧。他是否想到,90年后,两棵树依然健壮地挺立在院子里,夏天长出浓密的绿芽儿,冬天披上洁白的蓬松的婚纱,让所有立志农事的科技工作者顶礼膜拜!
三
行走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陕西省棉花研究所的职工宿舍里,一排排红砖青瓦的房子在秋风里静默着,房门口的柿子树上挂满红透的柿子,秋风一吹,柿子摇摇晃晃,像青春的笑脸,笑语盈盈地提醒我们,曾经有一批又一批的棉花专家在这里居住过,恋爱过,生活过,工作过,彻夜不眠过,欢欣鼓舞过;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络绎不绝地到这里取经,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慕名者到这里交流学习。
做棉花育种工作的景忆莲老师说:“斗口站的棉花试验基地有着珍贵的生态优势,在全国四大棉花试验基地中拥有最强的致病生理小种,是棉花枯黄萎的天然病圃。”“没有斗口站,就不会有那段棉花育种的辉煌历史。”
望着厨房顶瓦楞间厚厚的青苔,我思绪的触角不断延伸,朝斗口农场的历史纵深处潜游,定格在1940年的那片棉田,顿时,棉花专家俞启葆的身影闪现在我的面前。他发际线很高,前额饱满,戴一副白边眼镜,低头在棉田搜寻。汗水从他的头发丝里滑落,他没有知觉;蚊虫叮在他裸露的胳膊上,他没有知觉;裤脚太长,挂在棉秆上,差点把他绊倒,他定定神,继续低头察看棉桃的长势,察看得病的叶子,再蹲下去看看棉花的根。棉花就像孩子,搁在他的心头,冷热病痛都让他牵肠挂肚。他像得了痴呆病,脑海中装满了棉花的影子,不管走到哪里,跟人交流的都是棉田的表现。
他被国民政府农林部中央农业实验所派来开展棉花的研究与推广工作。从重庆寄来的薪俸虽然数目可观,但通货膨胀太严重,等他收到时,也只能填饱肚子,没有多余的钱买衣服,一年四季就穿着一条裤子。夏天到了,他钻进棉田,裤腿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像涂了一层浆糊。他回到家,一狠心,就把膝盖以下剪掉了,长裤变成短裤,钻进棉田里,走路都利索了。虽然小腿被棉枝划出一道道细细的血印,但他不在乎。秋天到了,没有钱买长裤,两条腿冻得发抖,他给短裤上面裹一件夹大衣,照旧在田间观察,在室内试验。一所学校请他去讲课,他就穿着这套大衣裹短裤的特殊服装走上讲台,却没有一个人嘲笑他。他深知没有钱的艰难与窘迫,总是紧着自己帮助他人,把陆陆续续获得的3000元奖金,救济了穷苦人家。
棉花育种专家蒋克明,一个来自云南昆明市的女孩子,1959年4月来到斗口,也跟俞启葆一样,迷恋上这块棉花育种的试验田。斗口的土质含碱量高,黏性重,每次下雨,泥泞的道路很难行走,一不小心,两只鞋子就被黄泥拔掉了。棉田被雨水一泡,土壤松软了,一踩一个深坑。蒋克明干脆脱掉鞋子,光脚走在泥水中,淤泥灌满她细细的脚趾缝,她也顾不得了。裹满淤泥的两脚走不动时,她弯下腰抠抠,再到雨水坑里洗洗又继续干活。雨后初晴的正午,蒋克明怕长发被棉枝挂住,就把头发编成一根长辫子,头顶上绕一圈,用卡子嵌在头顶,又一次蹲进棉田里。她穿一件浅色衬衫,袖口卷起来,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半蹲着,两手扶着棉花叶子,察看有没有枯黄萎的症状。
长年顶风冒雨,辛苦劳作,蒋克明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但她依然不听家人和医生的忠告,继续往棉田里跑,冒着酷暑做棉花杂交。晕倒了自己也没知觉,就那样躺在棉田里,直到被同事发现后送往医院抢救。出院后,怎么也克制不住看看棉田的冲动,又悄悄地走出家门,走在斗口的试验田里。
俞启葆、王远、蒋克明等老一辈西农人扎根斗口,完成了“陕棉401”“陕棉1155”等多个全国知名品种的选育工作。其中,兼抗枯黄萎病的“陕1155”棉花新品种获国家发明三等奖,解决了曾被视为“棉花癌症”的枯黄萎的难题,弥补了我国抗枯黄萎品种的空白,为各地棉花研究提供了“免签”地位的重要抗源材料;陕401棉花新品种获全国科学大会奖。据统计,合校前,斗口试验站共获得科技成果62项。其中,国家级3项,部、省级19项,获国家发明专利3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棉花大面积发展转移到新疆,这里的棉花育种渐渐冷寂下来。站在新建的食堂东侧,赵炯站长指给我说,目前只有贺道华那一片育种的棉田了,相比红火时期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确实是冷清了!
四
饶慧斌,斗口试验站的前任站长,1986年毕业后,就被分配到陕西省棉花研究所。第一次来斗口,他坐了大半天的车。那时候交通不便,先要坐到三原县城,再从县城步行到这里。
说起到斗口的这段经历,饶站长的眼眶都湿润了。
“那时候真是苦!试验站距离最近的三原县城也有5公里,现在看来很是方便,开辆小车,一脚油门就到了。当时却感觉很遥远。两条腿走过来,也得一个多小时。关键是第一次到陌生的地方,你不知目的地的确切位置,走着问着,走到的时候,发现就是个农村。周围是看不到头的天地。场站里面有打麦场,有麦草垛,有晾晒的棉花,有穿着溅满泥点布鞋的男人和女人。熟悉了以后才知道,这些忙忙碌碌整天泡在田间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全国很有名气的棉花专家。”
“冬天特别冷。西北风把杨树抱着摇,啪啪啪地扣门。门闩一拉开,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仿佛冰拳打在脸上一般,先是刺痛,接着烧疼。每家每户秋日里都要早早去云阳镇买打蜂窝煤的碳末。每次都想多拉点,毕竟跑一趟不容易。但拉着一车碳,特别沉,下坡好一点。稍微有点爬坡的地方,丝毫不敢松劲,生怕不小心连人带车滑下去。肩膀被袢绳勒得火辣辣地疼。再疼也要坚持。咬着牙坚持!回到家,前胸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袢绳勒过的地方,一条血红的印子。第二天吃过饭,趁着天晴,赶快用水搅拌煤炭,提着蜂窝煤模子,一个一个地套进去,再打出来,晾上几天,直到干透,收回厨房备用。”
“七八十年代,每个人冬天都是这样过来的。经济紧张时,蜂窝煤节约着用。每年冬天,门口的大杨树要修理,我就腰里别个斧头,爬到高高的杨树上面,砍下底层的树枝,媳妇在树下捡拾,然后,用架子车运回院子。周末闲暇时间,我把这些树枝砍成一尺长的木柴,码放在房檐下,煤炉可以用,柴炉也可以用。老专家看我们这些小年轻可怜,也会给我们一亩地的棉秆,让我们自己去地里拔掉拉回来。那时虽然辛苦,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却很亲近。”
“我在斗口,当过棉花所的副所长,当过书记,变成场站后,我担任站长,直到2020年回到曹新庄试验农场。我在斗口工作了35年,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斗口。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每一个来到站上的专家我都熟悉,每一栋建筑的细微变化我都清楚。我带领全体职工对办公楼、家属区、试验田周边,角角落落都进行了整理,站容站貌焕然一新。每年召开一次退休职工座谈会,老同志回来都惊呼,斗口试验站从来都没有这样整洁过,即使最辉煌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都没有这样干净过。而且,干净整洁的环境一年四季都能保持。从站长到普通工人,每人都有一片卫生区,每个卫生区如何打扫,都有具体要求,还要定期检查。”
“每年春天,斗口大红桃都能吸引来一大批游客。斗口及其周边万亩桃花盛开,灿若烟霞,蜂蝶飞舞,游人穿梭其中,仰望桃花映面,粉颊迎风,流连不忍离去。7月大红桃成熟了,吸引来一大批客商。这个桃果个大、色泽鲜艳、味道香甜、硬度大、耐运输,深受广大客商青睐。2010年前后,全国各地的客商早早都来订货。斗口站试验田结出的桃子品质更好,四川、河南、湖北、内蒙、甘肃、新疆、广东等地的客商云集斗口抢购大红桃。为了保护种桃户和客商利益,我们安排保卫人员巡视,净化市场,打击欺行霸市,种桃户和客商都很满意。”
“斗口大红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原棉花所果园队的技术工人在果园中观察时,发现桃树出现了芽变现象,长出的桃子不仅颜色更艳,味道还特别甜,他们就将这根枝条剪下嫁接育苗,培育出优质的新品种斗口大红桃,这个品种由原陕西省棉花研究所所长张海主持审定,10年来累计推广面积在百万亩以上。”
饶站长讲的时候,我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明年的春天,一定要在桃花盛开的时节赶往斗口的桃园,欣赏桃花朵朵的缤纷绚烂。七月份,桃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再次赶往斗口,徜徉斗口,尝遍每棵树上的桃子,再买上几大筐,送给亲朋好友品尝。如果再喜欢,还可以买上几株苗子,栽到自家地里,一年四季看着它开花结果……
五
1999年9月,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成立后,为了充分利用校外场站资源,加强对校外场站的管理,于2007年5月成立场站管理中心,斗口试验站开始向教学、科研试验站转型。2020年6月,学校为更好地服务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和学校特色发展,确保国有资产安全,成立了场站管理处(场站服务中心),场站服务中心下属曹新庄试验农场、火地塘试验林场、斗口试验站、眉县试验站、周至试验站、咸阳试验站、米脂试验站、周至二曲试验站、乾县试验站等9个试验场站,斗口试验站是其中的大站之一。
面对新的发展形势,学校各级各届领导对斗口试验站的发展特别关注,试验站也加快了转型的步伐,各学院在此安排重大科研推广项目80多项,研究作物从小麦、玉米、棉花3种增加到包括油菜、油葵、芝麻等十余种,涉及农学、资源环境、机电、食品加工等多个领域,重点为作物、资环、植保、农田水利、农业机械、经管等多个学科提供了科技创新、示范推广和实践教学的条件。据了解,自2013年起,每年来站工作科研人员40余名,实习本科生500余名,有30余名研究生长年驻站从事研究工作。王辉、廖允成、田宵鸿、陈勤、高翔、张正茂、海江波等一批专家相继进站开展研究工作,美国、日本等国外大学的学者先后来访,形成了相当规模的教学、科研平台和对外交流窗口。
海江波教授自2007年就在试验站开展学术研究工作,2012年被任命为斗口农作物试验示范站站长,负责着学校小麦玉米新品种及其配套技术示范推广工作。他是教育部区域与国别研究中心——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非洲研究中心主任,迄今前往非洲26次,推广粮食作物高产技术和生产经验,为解决非洲粮食问题、增进中非友谊作出很大贡献。
海教授胖胖的,脸圆圆的,走路稳稳的,说话的口音有着浓郁的扶风味儿。前鼻音和后鼻音有时分不清,把“顿”说成“栋”之类的,但我们都听得懂。他带来的非洲留学生应该也能听得懂。
座谈时,来自喀麦隆的留学生雷纳多(Ngnadong Wansim Aboubakar)坐在我的斜对面。四年前,他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作物栽培学与耕作学专业研究生毕业,疫情没有改变他在杨凌学习中国粮食安全生产科学技术、促进中国与喀麦隆农业科技合作的人生抉择,依然回到第二故乡,继续跟着海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他不认识我们,但每次跟大家目光对接时,总会微微张开嘴巴,仿佛你说的话他都懂了,会心的笑意在整个脸上弥漫开来。一个半小时的座谈,他一直静静坐在椅子上听。最后,我让他讲讲对海教授的印象。他跟导师坐在一排,中间隔着西农大场站服务中心的刘有全书记和斗口试验站的赵炯站长。开口前,他微微探身,把头转向导师一边,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看到海教授也以同样的姿势看向他,示意他说几句时,就知道他在请示导师是否同意他发言。
他先说一串感谢的话,再说海教授对他的恩情。他用“父亲”一词表达海教授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买电脑时,钱不够,打电话给海教授;手机坏了,海教授直接给他买;没钱吃饭时,海教授吃饭带着他……
他跟随海教授来斗口四五次,导师安排做啥事他从不会推托。海教授说,雷纳多在非洲接受的是贵族教育,非常注重礼仪。每次去办公室,都会帮着整理资料,打扫房间,桌面茶具等擦得一尘不染。他也很重视对这些非洲留学生进行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有机会就带他们参加农村的婚礼,了解当地的民风民俗。他希望这些孩子能爱上中国,学成之后能留在中国,为中国农业农村的发展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参观场站时,雷纳多总是默默地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他不会抢在其他人的前面,打招呼时,颔首低头,面带微笑,明亮的眼睛里装满善意。如果前面有门槛,他会抢先一步过去,以手示意小心通过。他告诉我,2014年第一次来中国攻读硕士,经过这么多年,他已经喜欢上中国,尤其喜欢西农年轻学子朝气蓬勃、刻苦钻研的生活学习方式,博士毕业,如果有机会,他想留在中国。
换个角度看,那么多学生,海教授愿意带着他出来,可见对他满意信任的程度。海教授对待非洲留学生雷纳多的态度,让我们感受他在中非联谊上的热忱与开展工作的细致入微。行走在试验田里,我在想,海教授的这80余亩试验田,到处都留下了雷纳多的足迹吧?到处都有非洲学生的身影吧?
他在斗口工作期间,从没有停下探索的脚步,带着一批专家,一群学生,不断创新科研工作推广模式,提出“创新驱动、纵向联合、横向联动”的工作机制,依托“核心试验站、示范站和推广站”三站链合的全产业推广体系,累计示范推广小麦、玉米新品种100多个(系);2020年度在陕西蒲城县创下小麦品种西农805亩产730.82公斤的陕西高产新记录;每年开展100余场次科技培训,培训基层农技干部和农户10000余人。主张发挥示范站育人功能,强调“课程进站、学生进站、教师进站”育人模式,用“农科的榜样”讲好农学故事,把课程思政融入人才培养之中,每年进站实习的学生都超过1200人次。
多年来,海教授和试验站的管理团队紧密配合,精心打造场站文化,取得显著成效。试验站先后获得“全国农业硕士实践教育基地”“陕西省县域科技创新试验示范站”“陕西省专家服务站”“中非旱作节水技术交流与培训示范基地”“咸阳市科普教育工作基地”“咸阳市特色产业专家工作站”“实践育人先进单位”等荣誉称号。
所有荣誉的背后,都凝聚着海教授和他的团队辛勤的付出和超群的智慧。他说,斗口的水是咸的,却成就了泾阳的茯茶。是啊!艰难的环境更能磨砺人才。茯茶如此,人亦如此!我们一代代西农专家就在这个远离喧嚣、安静一隅的试验站,推出了一系列令世人瞩目的科研成果,造福斗口,造福三原,造福关中片区的农民大众……
六
张正茂教授的试验田,在于右任先生祖坟的位置。先生的养母房老夫人长眠于此,年年岁岁,都有于家后代前来祭拜,都有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前来祭拜。
张教授的试验田播种剩下最后一亩地。下午两点,我们站在张教授的试验田里,听他讲小麦育种的故事。
“农民种地一年还有歇息的时候,我们没有。小麦种下去,还得到地里观察记载、田间选择。晴天丽日来,风霜雨雪来。大家上班时我们上班,大家休假时我们还在上班。五一放假我们正在麦田做杂交;暑假我们正在晾晒、分类、考种、记载、排种;国庆放假我们正在播种小麦试验。逢年过节对我们来说,都是稀罕事。我也不会把过节放在心上。只有田里的麦子,挂藏室里的育种材料,是我们日日要在头脑里过很多遍的。”
“什么是好麦子?通俗地讲,第一看脸。麦子的脸就是麦穗。好穗子就是长方穗,两端结实,籽粒饱满,籽粒大小均匀,色泽鲜亮。第二看身材。就是看植株,麦秆要粗细适度,软硬适度,高低适度,旗叶小而上挺。第三看根系。小麦分蘖多,根系长且多。第四看千粒重……我做的是旱地小麦育种。这块地一年四季不浇水,看看麦子长势如何。”
“我到哈萨克斯坦种小麦,是一带一路发展的需要。第一年,因为对当地生态环境条件和土壤了解不是很清楚,引种冬麦,春季播种,小麦不能通过春化阶段,导致不能开花结实,没有试种成功。第二年调整策略,引种春麦,效果还不错筛选出一些优良品种。我们合作选育的春小麦新品种在中哈农业科技示范园试验中有的表现优秀,比如西农10号可增产28.6%,西农12号增产超过20%。”
张正茂教授的七个学生也站在我们身边跟着听。这些话,张教授不知给学生讲过多少遍,但他们依然听得很认真。我们站立的地方,是刚播种过的试验田,新翻的泥土像凝固的海浪,裹着一粒粒麦种,静静地躺在透明的阳光下,积蓄力量,等待发芽,破土而出。芽儿冒出一层绿意的时候,张教授又该开着车,带着他的学生奔赴斗口,察看种子的出苗情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背驼下去了,他的头发白起来了,他的光滑的肌肤变得粗糙,他的双腿再也没有那么矫健,但他不能停下在育种沃土上奔跑的脚步,即使慢,也要慢出意想不到的细活来;即使慢,也要给学生们一个明确的方向,让他们不惮于以后前行的路。
每当累得直不起腰来时,张正茂都会强忍着走到房老夫人的墓碑前,默祷三分钟。自从1930年于右任首创下“斗口村农事试验场”,这里不知聚集过多少农业专家,从杨蕴章开始,到俞启葆、王远、蒋克明,再到王辉、张正茂、海江波,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培育新品种,培训科技新人才,这些人才再从斗口走出去,走向全国各地,星星一样满布中国大地,照亮更多的人走向现代农业的科技之路,为中国农业的现代化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他又怎么能躺下歇息呢?
万木参天起箭杨,玉屏飞翠护农场,余生誓墓知无日,白首依依去故乡。这是于右任先生写给农场的诗,也是斗口试验站所有职工的心声,更是西农精神跟先生一生追求的契合之处。跟着赵炯站长从第二办公室的地下室走出来,仰望钻天的白杨,我仿佛听到先生发自肺腑的吟咏之声:“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作者简介:
高凤香,笔名禅香雪,陕西临潼人。陕西省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现供职于陕西省杨陵区高级中学。杨陵区第十届政协委员。杨凌示范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陕西省“百优”作家,《杨凌文苑》杂志副主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作品》《美文》《青海湖》《雪莲》《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延河》《延安文学》《意文》《辽河》《陕西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出版散文集、纪实文学、教学论文等专著九部。